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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恨意两茫茫

    自从到了旧金山,黄真旗只在和“快枪侠”科比的那次比武中,略微地露了一点武功,华工们并不知道她的武功到底有多么厉害。今天彼得彻底激怒了黄真旗,黄真旗便不再掩饰,她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吃里爬外帮着加内特欺负华工的中国人。黄真旗使出的每一招都非常狠,她似乎没有给彼得还手的机会,彼得被眼花缭乱的拳术打得落花流水,不一会儿便鼻青脸肿,浑身上下都是伤。

    华工们见黄真旗终于替大家出了口恶气,兴奋地鼓掌欢呼:“真是太解气了,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教训,黄真旗加油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的本意并非想置彼得于死地,只是想教训一下他,并且将他抓住,为死去的华工讨一个说法。彼得哪里敌得过武艺超群的黄真旗,再打下去肯定被打死,他东躲西藏,准备伺机逃走,然后找到加内特寻求庇护。彼得继续向前跑,黄真旗在他身后紧追不舍,两个人一前一后,就像猫在抓老鼠。

    彼得边跑边喊:“救命呀,快去报告加内特先生,黄真旗要杀人了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冷笑道:“今天你就是喊破了天,也不会有人来救你。”

    彼得拖着受伤的身体,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躲进仓库,藏在一个巨大的木箱后面,喘着粗气偷偷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。

    华工们也跟着两人来到仓库。

    林阿招见黄真旗双眼通红,似乎是打红了眼,情绪难以控制,急忙劝阻道:“真旗,他已经被你教训得差不多了,你不能再打了,再打就真出人命了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正在气头上,对林阿招的话置若罔闻:“不行,我今天必须要抓住他,他要是跑了,咱们的兄弟就白死了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华工齐声说道:“对,抓住彼得,让他给死去的兄弟偿命。”

    仓库里安静极了,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可以听到之外,其他一切声音都瞬间消失了。

    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钢筋,人走起路来要格外小心才不至于被扎到或者绊倒。黄真旗亲眼看见彼得藏进仓库,所以她并不担心彼得会逃走,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。黄真旗轻轻地向前移动,一边走一边小心地避让着地上的钢筋。彼得侧耳倾听,好久都没听到什么动静,他缩回头长出了一口气,坐在地上,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怀里。彼得怀里有一支手枪,那是加内特送给他的,这支枪他随身携带但很少用。刚才在慌乱之中,居然忘记了身上还带着一件武器。

    彼得心里有了底气,给枪里装满子弹,自言自语地说:“妈的,老子一枪打死你。”

    又过了几分钟,彼得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,以为黄真旗已经离开仓库,他慢慢地站起来,后背靠着木箱缓缓地向前移动。虽然彼得带着枪,但他还是忌惮黄真旗的武功,所以行动起来还是谨小慎微。彼得走着走着,忽然觉得头顶上掉下一个土块,急忙用手挡开。彼得又走了几步,头顶上又落下一个土块,这次彼得停下来向上看。这一看不要紧,正看到黄真旗站在木箱上狠狠地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“彼得,我看你今天能逃到哪里去,听我的话,乖乖地投降吧。”黄真旗说道。

    彼得这时候倒没有感到害怕,而是感到羞辱,在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形下,黄真旗居然还在捉弄自己,这让彼得感到无法忍受,他掏出手枪,站在木箱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冲黄真旗怒吼:“有种的你给我出来,躲着算什么英雄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正要纵身一跃,彼得突然冲黄真旗打了一枪,差一点击中黄真旗的胸部。

    黄真旗吓得急忙趴在木箱顶部不敢下来。

    彼得见这招好使,发出嘶哑的歇斯底里的笑声。

    站在门口的林阿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大声喊道:“真旗,你千万不要出来,他手里有枪。”

    彼得举着枪又冲着木箱顶打了一枪,黄真旗仍然没有什么反应。“好啊,我谅你这个胆小鬼也不敢出来,你不是挺能打吗?你再厉害身体也是肉做的,我一枪就能把你打穿。胆小鬼,呸……”

    林阿招见情况危急,准备进来夺彼得手里的枪,彼得指着林阿招说:“你给我滚出去,再敢向前一步,我先打死你。”

    林阿招见彼得情绪激动,为了顾全大局,只好退出仓库,但他并没有走得太远,而是悄悄地藏在仓库门口。正在这时,黄真旗忽然纵身一跃,从木箱顶部跳下,扑向彼得。慌乱之下,彼得冲着半空连续打了几枪,没有一颗子弹打中黄真旗,却被黄真旗一脚踢翻在地。彼得捡起枪继续向前跑,等距离黄真旗大约五米远的距离,彼得转身又是一枪。只听见黄真旗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左胳膊中了一枪,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袖,黄真旗疼得捂住伤口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彼得见这一枪打中了黄真旗,爆发出得意而阴郁的笑声:“嘿嘿嘿嘿,我让你多管闲事,这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。”黄真旗受了伤,流了血,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畏缩,这一枪反而激发了潜藏在她身体内的动物性。黄真旗捂着胳膊继续追彼得,彼得边跑边开枪,但是再没有一枪打中过黄真旗。彼得枪里的子弹很快就打光了,他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了,他也累得跑不动了,但还是龇牙咧嘴地继续跑。

    彼得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软,迎面倒在地上,过了几分钟也没爬起来。

    黄真旗追过去一看,彼得脸冲着地,四肢叉开,一动不动。黄真旗迟疑了几秒钟,见彼得仍然保持原状,心里咯噔一下。仓库门外的人听里面没有动静,纷纷推开门冲了进来,眼前的景象让大家松了一口气。但是没有人意识到,彼得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林阿招见黄真旗受伤,关切地问道:“真旗,你的伤不要紧吧?”

    黄真旗惨然一笑道:“小伤,死不了人。”

    在众人的目光中,林阿招蹲下来拍着彼得的后背,轻轻地喊道:“彼得,彼得。”

    林阿招将彼得的身体翻过来,见他的胸口已被地上半截突出的钢筋穿透,嘴角流出了血,脸色苍白,人已经断气。

    众人的表情在那一刻都凝固了。

    大家面面相觑,听不到一个人说话。

    黄真旗愣住了,林阿招愣住了,叶龙愣住了,麦婧愣住了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    情绪最激动的要数麦婧,她发疯似的冲过来,紧紧地搂着彼得,随后双手哆哆嗦嗦地脱下彼得的外衣,在他的左胳膊上找到一块褐色胎记,没错,死去的彼得就是麦婧到旧金山苦苦寻找的哥哥麦超。

    麦婧放声痛哭,边哭边说:“哥,你说话呀,我是你妹妹啊。”

    麦婧这一声号哭,像一把锥子,生生地扎在了黄真旗心上,让黄真旗感到有些剜心刺骨的疼。黄真旗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此时复杂的心情,她像个哑巴,张着嘴,看着悲伤的麦婧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麦超离开广东时才十七岁,现在他二十七岁,胡子拉碴,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,可他还没来得及和妹妹说一句话就走了。这是麦婧感到最为难过的事。

    林阿招拉着麦婧的手说:“这个人真的是你要寻找的哥哥?”

    麦婧双肩颤抖,声音哽咽着说:“那年春天,广东闹灾,父亲带着十七岁的哥哥到旧金山修铁路。父亲走的时候说,赚到钱就回来,然后盖大房子,过好日子……”

    后来几年过去了,他们音信全无。麦婧和母亲相依为命,她们没有钱,根本无法生存,为了养家,无奈之下麦婧不得不给一家大户人家的老爷做了小妾。哥哥到了旧金山后没有来过信,有人说他已经死了。麦婧不相信,一定要找到哥哥。后来她女扮男装混进招工队伍来到旧金山。她想,如果老天有眼的话,一定会让她在有生之年找到哥哥,现在终于找到了,可他却死了。

    麦婧冲上去撕扯黄真旗,疯狂地说:“如果不是因为你,我哥哥不会死得这么惨,你把哥哥还给我,还给我!”

    黄真旗被麦婧拼命地摇晃着,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,此时,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
    麦婧跪在泥泞的地上,爬到麦超身边哭着说:“哥,你死了我回去怎么向娘交代?娘还等着你回去给她养老送终呢。哥你说话呀,妹妹还有很多心里话想和你说呢。”

    叶龙安慰道:“这件事你也看到了,完全是一场误会,你不能全怪真旗。”

    麦婧怒视着叶龙道:“你是什么意思?黄真旗害死了我哥哥,你却还来替她说话,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你滚,我不想听你说话,你和黄真旗是一丘之貉,你们都给我滚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内疚地说道:“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我的错,但我真的不知道彼得就是你的哥哥,如果事先知道的话……”

    “事先知道又会怎么样?你难道会因为他是我哥哥,就会放过他吗?你黄真旗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?你认为你代表着正义,你想当华工的代言人,但是你想错了。这些人只是在利用你帮他们争取利益,而他们只会躲在后面替你摇旗呐喊,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助你,你快醒醒吧。”麦婧嘶吼着。

    林阿招见麦婧完全丧失了理智,说出的话都是歪理邪说,而黄真旗又绝无反驳,他觉得有必要为黄真旗辩解几句:“麦婧,黄真旗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,有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,你哥哥的死纯属意外,是他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和黄真旗没有关系。你不能把亲人的死全部推到黄真旗身上,这样做对她很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“林阿招,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,死了的是我哥哥,你当然不会难过了。我不需要你来教训,你马上从我面前消失。”麦婧指着黄真旗说道,“黄真旗,我哥哥已经死了,你这下满意了吧?从今天起,我和远在广东的我娘孤儿寡母地苟活人世,这下你满意了吧?我真是瞎了眼,认识你这样一个手冷心黑的朋友,害得我家破人亡,我恨你,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。”

    麦婧捡起地上的一块木头,狠狠地扔向黄真旗,黄真旗一动不动,并没有躲闪。

    林阿招扶着麦婧离开,麦婧临走时恶狠狠地对黄真旗说:“黄真旗,你曾经是我的好朋友,现在你就是我的敌人,因为你亲手杀害了我的哥哥。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,我一定要为哥哥报仇。”

    对于彼得的死,加内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,这顶多算一起意外死亡。

    黄真旗也并非杀死彼得的凶手,这件事没过多久就没有人再提起,黄真旗却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,毕竟一条鲜活的生命的离去,与自己还是有一些关系的,她无法面对麦婧,麦婧也无法对面她。

    一列火车缓缓开动,那是一辆装满矿石的火车,驶向了旧金山的另外一个金矿。

    一列火车缓缓驶入金矿,那是一辆从别的地方驶来的火车,火车上装满了新招聘来的华工。几乎每隔一段时间,华工们都能听到那熟悉的悠长的火车汽笛声,看到一车一车的从遥远的中国运来的做着发财梦的华工,满脸兴奋地走下火车,走向那一间一间散发着霉味的宿舍。当火车即将驶入金矿的时候,所有人都会惊异地挤到窗口,看着窗外那些密密麻麻地插着木牌的坟丘,这已经成为旧金山西部一道悲凉的风景。华工们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,但他们能感觉到,逝去的同胞带给他们的暗示:这是一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金矿,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渗透着华工的汗水、泪水和鲜血。当他们明白这一切的时候,已经变得麻木不仁,有的人已经钻进了坟丘,成为逝者中的一员。

    坟丘旁边高大的树上,聚集着很多乌鸦,这些乌鸦是这片坟丘的守护者,如果陌生人闯入这片乐园,它们就会发出刺耳的叫声,对闯入者进行警告。有时候它们的叫声也表示欢迎,因为只要有新坟出现,就会有点心、水果等祭品随之而来,乌鸦们就可以借此打打牙祭。有一只乌鸦不太怕人,它大摇大摆地飞到了彼得的坟丘上,啄食摆在地上的水果。麦婧跪在哥哥的坟墓前,表情麻木地盯着那块写有哥哥麦超名字的木牌,想起了以前的很多旧事,她沉浸在悲痛当中,根本就不理会那只乌鸦的偷食。旁边的林阿招挥手驱赶那只乌鸦,乌鸦飞到树上,没几分钟又飞回来,林阿招赶了几次都没什么用。乌鸦冲着麦婧嘎嘎地叫,树上其他的乌鸦像听到了某种命令,也跟着叫。

    林阿招骂道:“该死的乌鸦。”

    麦婧忽然伸出手,那只乌鸦配合地落在麦婧的手掌上,瞪着黑黑的小眼睛看着麦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