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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

    只与黄真旗打过一次交道,庄先生已经看出黄真旗与其他华工不太一样,她有胆有识,聪明过人,身上还有一腔正气。庄先生识文断字,却在一群白丁中间待了十年,平时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遇不到,所以一见黄真旗便有如遇知音之感。黄真旗对庄先生也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,她感觉庄先生像自己故去的父亲,知识渊博,待人亲和,明辨是非。

    这天吃过晚饭,黄真旗特地带了些上好的茶叶去拜访庄先生。

    庄先生因为有知识,会算账,在金矿担任财务方面的工作,他同时也是金矿少数几个真正掌握了淘金技术的华工。庄先生德高望重,有正义感,华工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庄先生。加内特对这位庄先生也刮目相看,因为他需要一个既懂英文又懂中文的下属,这样可以通过这个下属来与华工们交涉。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,加内特为庄先生单独安排了一间宿舍,这在华工当中是绝无仅有的。庄先生深知加内特的用心,但他欣然接受,他深知不能轻易拒绝老板的好意。尤其是加内特这样的大老板,他毕竟掌握着自己的饭碗。

    吃过晚饭后,别的华工都到附近的街市闲逛,庄先生不爱凑热闹,在油灯下记账,桌上放着一沓账本、一支毛笔和一个砚台。虽然到旧金山十多年,庄先生还是习惯于用中国的毛笔记账,他觉得钢笔和圆珠笔用起来不顺手,缺乏那种大笔一挥的感觉。听到有人敲门,庄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门。见黄真旗手里提着礼物站在门口,庄先生略微感到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庄先生:“是你?这么晚了,你找我有事?”

    黄真旗见庄先生不像白天那样热情,心里瞬间闪过一丝失望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

    庄先生看出了黄真旗的尴尬,走出门外看看四周,确定左右无人后才把黄真旗让进屋里,然后快速关好门。

    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,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一个柜子。但地面一尘不染,由此可以看出,庄先生是个爱干净也爱安静的人。

    黄真旗看了看自己的双脚,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。

    庄先生说:“坐吧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举起桌上的暖水瓶,为黄真旗倒了一杯白开水。

    黄真旗有些拘谨地将那包茶叶放在桌上说:“听说您爱喝茶,我特地给您带了一包茶叶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没有看茶叶,而是冷冷地说:“你以后少到我这里来,让别人知道了会对你不利。”

    听着庄先生莫名其妙的话,黄真旗忽然觉得庄先生很神秘,有些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为了解开疑团,黄真旗开门见山地问:“看庄先生谨小慎微的样子,难道有人在监视你?”

    庄先生苦笑地点了点头:“我不让你来,并非是有意怠慢你,而是担心你惹上麻烦。不瞒你说,咱们金矿到处都是加内特的耳目,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不解地问:“庄先生到底怕什么?”

    庄先生坐在黄真旗对面,紧张的情绪比刚才舒缓了许多,他喝了一口水说:“金矿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,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,你记住我说的话,不要私藏金子,不要带头闹事,否则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说:“庄先生,白天和您聊天,我觉得您是一位值得信赖并且有担当的长者,所以我才决定晚上来拜访您,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,没想到我却遇到一个胆小怕事的人,真是让我失望。既然如此,那我就不打扰您了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的话显然刺激到了庄先生,庄先生有些不好意思,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气盛的晚辈,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,为何变得这样保守。想到这里,庄先生叹气道:“年轻人,你误会我了,我并非像你说的那样,想当年我也曾是一个血气方刚之人。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,让我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。说实话,我非常欣赏你这个年轻人,既然你今天问起,那我就告诉你实情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打开茶叶包,为庄先生沏了一壶茶:“庄先生,我初来乍到,什么都不懂,有些事还需要您多多指教。我没别的意思,我就是觉得您亲切,特别像我故去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笑道:“你这个年轻人倒是很会说话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见庄先生的态度有所缓和,说话的语气也亲近了许多,心里的紧张便消除了:“庄先生,快跟我说说您当年的故事吧,我特别想听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眼神有些发愣,幽幽地说:“当年我有一个结拜兄弟叫阿泰,我们一起到旧金山淘金,到这里没多久就发现这里和我们想的不一样。主要是赚不到钱,我们淘来的金子全部上缴给金矿,最后只获得微薄的工资。阿泰不甘心,他联合了十多个华工准备带着金子逃跑,他们提前制定好了周密的逃跑路线。逃跑前夜,阿泰带领大家起誓,谁要是把秘密泄露出去就不得好死。所有人都跟着发了毒誓。没想到就在逃跑当天却出了意外。洛伊带着人将他们追赶到一片密林里,他们全部被枪杀,阿泰的尸体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子弹打成了筛子。洛伊拿脚踢着阿泰的尸体警告所有华工,这就是私藏金子的下场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眼里含着泪,继续悲伤地说道:“阿泰死得很惨,其他人也死得很惨,这些人到死都不知道,是谁出卖了他们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插话道:“您是阿泰的好友,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逃走?”

    这句话显然问到了庄先生的痛处,庄先生痛不欲生地说:“其实我也是其中之一,事发的前两天,我看到洛伊和几个人在窃窃私语,便觉得不对劲。我把这种担忧告诉了阿泰,劝他暂时取消这个计划,但阿泰死活听不进去,觉得是我犯了疑心病。我们俩不欢而散,后来我就没和他们一起出逃。他们出事后,洛伊曾经问我,是不是参与过出逃的事,我知道他在诈我,这种事打死都不能承认。除非阿泰他们临死前供出了我。事实证明,那些死去的兄弟,没有出卖我,我才得以苟活到现在。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心如刀绞,他们都死了,只有我还活着,想起来就觉得惭愧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擦干了眼泪说:“唉,人都死了,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。自从那件事以后,洛伊便派人暗中监视我,我每天都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,转过身却什么都看不见,这种感觉非常折磨人。所以我担心你和我走得太近,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,我都是为你好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听完这个故事,心里五味杂陈,如果不是庄先生亲口所说,她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金矿竟然存在着看不到的险恶,会死伤十几条人命:“后来您查清楚没有,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呢?”

    庄先生叹了一口气,遗憾地说:“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暗查这件事,但是一点眉目都没有,阿泰不能白死,那些兄弟也不能白死。只要我还活着,那件事我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问道:“庄先生,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,难道您不怕我告诉别人吗?”

    庄先生看着黄真旗的眼睛,语气坚定地说:“你不会的,我第一次见你,就觉得你不是一般的人,你到金矿也绝对不仅仅是淘金这么简单,也许,你将来会干出一番大事业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问道:“庄先生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庄先生拍着黄真旗的肩膀,郑重其事地说:“你识文断字,读的是孔孟之书,在眼界和才学上自然要比那些目不识丁的华工高出一头,让你在这里淘金简直就是大材小用。你安于现状,那是因为你对自身的优势还没有清晰的认识,对美国的国情没有清晰的认识,等过上一年半载,你就会明白我今天这话的意思了。当然,如果你甘于平庸,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,但是我相信你会是一个有成就的人,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的原因。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惺惺相惜吧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《英文词典》递给黄真旗:“这本词典送给你,到了美国,首先要学会说英文,会对你大有帮助。”

    那是一本封面破旧的字典,黄真旗轻轻地打开,发现里面很多地方都用毛笔勾上了圆圈。

    庄先生指着那些圆圈说:“那都是为了便于学习而画上去的,当年为了学习英文,我用了大约两年的时间,后来就能和美国人进行简单的对话,也可以进行一定的书写。有了这项本领,加内特才决定重用我,我终于从暗无天日的淘金工人成为一名管账的先生。俗话说,艺多不压身嘛,你一定要学好英文,有哪里不懂可以随时来问我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捧着那本《英文词典》,心里生出一丝感动:“庄先生,谢谢您对我的帮助,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”

    庄先生说:“我只是个读书人,没什么大的能力,能帮助你的也只有这些了。你记住一句话,有了知识才能改变命运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点头道:“这话我父亲生前也曾经说过。庄先生,我记下了,回去一定好好学习。”

    从庄先生宿舍回来后已是深夜,黄真旗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,将那本《英文词典》压到枕头底下。被窝里很冷,黄真旗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赶紧裹紧了被子。

    黄真旗感到身后被一只手碰了一下,回头看,麦婧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,小声地问:“这么晚才回来,去干什么坏事了?”

    黄真旗小声回答:“没干什么,去找庄先生聊天,庄先生真是个博学的人,他送我一本《英文词典》,让我好好学习英文。”

    麦婧了打一个哈欠道:“你不回来,宿舍里就我一个女子,我都不敢睡觉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笑道:“不是还有阿龙和师兄陪着你吗?你怕什么。”

    麦婧小声地嗔怒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,咱们这样住在一起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坏笑着说:“阿龙和师兄都是正人君子,他们不会对你做不轨之事的。”

    麦婧噘嘴道:“哼,什么正人君子,见了漂亮女人,恐怕就会马上撕下那张虚伪的人皮。男人呀,都是这副德行,千万不要高估了男人的定力。”

    麦婧躲在被窝里冷得直打哆嗦。

    黄真旗问道:“你是不是感觉冷?”

    麦婧点头,并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道:“真旗,旧金山的夜晚怎么这么冷,我想和你睡一个被窝,咱们挤一挤也许会暖和一些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掀开被窝,麦婧钻了进去:“这下暖和多了,真旗,你对我真好,我认你当姐姐吧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说:“好啊,有个妹妹也不错,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,你就告诉姐姐,我帮你出头。”

    麦婧像一只猫一样,懒洋洋地枕在黄真旗的胳膊上,幸福地说:“我没找到哥哥,却认了一个姐姐,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打了个哈欠说:“早点睡吧妹妹,明天一早还得上工呢。”

    想起明天一早又得面对洛伊那张瘟神脸,黄真旗和麦婧就感到情绪低落,二人脸对脸忽然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,然后各自睡去。

    黎明时分,远处机器的轰鸣声便传到了宿舍,每当这种声音传来,窗外那片坑坑洼洼的工地,就像突然获得了生命一般,在灿烂的朝霞中扬起如烟的尘土。吃过早饭之后,第一批华工扛着工具,踩着清晨的第一滴露珠,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劳动。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睡好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,华工们普遍精神萎靡,就是路边芬芳的野花的香气也无法唤醒他们的斗志。很快太阳就出来了,照亮了工地上的每一件东西,发出闪闪的金光,就像这里的金子,要多少有多少,而淘金子的人却不是这样想。

    黄真旗和几个工人正站在浅河中,晃动着手里的筛子在淘金,筛子里是一层薄薄的沙砾,黄真旗将筛子在水里过一遍水,然后慢慢地筛选,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筛出小小的金粒。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,黄真旗旁边的人见怪不怪,依然在低头晃动着手里的筛子。

    黄真旗好奇地问:“前面发生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一名工友说:“没什么奇怪的,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,不用看,肯定是又有人偷金子被抓到了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问:“抓住了会有什么结果?”

    “什么结果?”那名工友冷哼一声,“洛伊不是早就说过吗?私藏金子非死即伤,这个人恐怕要倒霉了。唉,坟丘上又多一块墓碑。”

    出于好奇,黄真旗放下手里的筛子跑过去观看,挤进人群后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。

    刚才还在微笑的洛伊此时变得面目狰狞,他像一只暴跳如雷的野兽,举着鞭子猛抽一名华工。那名华工十七八岁,梳着很长的辫子,一张稚嫩的脸沾满泥土和鲜血。黄真旗见他被密如雨点的鞭子抽得遍体鳞伤,正跪在地上求饶。洛伊打得不尽兴,一脚踩在少年背上,用鞭子缠住少年的脖子,少年伸着舌头,像是快要死了。看到这里,黄真旗的心里一阵悲凉,她同情地看着少年那张因为惊吓而变得扭曲的脸庞。

    一名工友小声说:“这个小钟真是人小胆大,竟敢私藏金子,这不是自寻死路吗?”

    另外一名工友附和道:“上个月就有一个人因为藏金子,被洛伊活活打死了,咱们华工的命与金子相比,真是一钱不值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说:“那么小的孩子,这么打下去,会死人的。”

    第一个说话的工友看了看黄真旗说:“你是新来的吧?”

    黄真旗点头道:“我来的时间不长,这个洛伊打人也太狠了,你们看看把这个孩子打成什么样了。”

    那名工友说:“打死还算好的,最残忍的是逼着华工吞金子,人吞下去很快就死了,然后再通过解剖把金子取出来,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。”

    黄真旗听完后心里也是一紧,下意识地说:“大家毕竟是工友,你们为什么不过去替他求情?”

    那名工友说:“求情?我们可不敢。以前也有人过去求情,被洛伊差点打死,他和警察局的人很熟,可以打死人不偿命,我们谁也不敢惹他。”

    看着小钟奄奄一息的惨状,黄真旗心里非常着急,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出面劝解。黄真旗想起庄先生对自己说的话,千万不要得罪洛伊,这个人小肚鸡肠,得罪了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人群中不知是谁投出一块碎石,击中了洛伊的右手。

    洛伊扔掉了鞭子,疼得坐在地上:“谁扔的石头,有本事就站出来,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,偷了金子还敢打人。”

    人群中无人应答。但明显感觉到,大家都非常解气。

    洛伊站起来,甩了甩右手,重新拾起地上的鞭子,不甘心地继续抽打小钟。小钟大声地求救。黄真旗实在看不下去了,就想过去阻止,被叶龙紧紧地按住。